山气总是湿重的。像一块浸饱了凉水的厚绒布,捂在口鼻。尤其春夏,三明的山被水汽浸得发乌,绿得憋闷。儿时记忆里,这绿的苏醒是一声警号——雨,没完没了的雨,敲着屋顶铁皮棚,汇成浊流,裹着剥落的红泥,冲垮田埂,塞死河道。空气里沤着土腥和朽木的闷腐。推开吱呀的木窗,望出去的山,常像一张愁苦沟壑的脸,淌着浊泪。
这时节阿公总坐在昏堂屋里,偶尔说起往事,他望着窗外泥泞的山影,浑浊的眼里映着雨色。“从前呐,这片林子密得钻不进人……”他声音低下去,像被雨水泡软了,“那时候谁舍得乱砍?柴要选枯的,树要留着护山。”可后来,风风火火的采伐队来了,有人扛着斧头钻进林子,看哪棵树粗就砍哪棵,管它是不是固土的“顶梁柱”;有人为了拓荒种粮,顺着坡地往下刨,连草根都掀得干干净净。没人想过“水土”二字有多金贵,仿佛山里的树、坡上的土,是取之不尽的便宜物。阿公叹着气说:“东头那片松,三年就秃了;西坡的杂木林,被烧了种果树,结果雨一冲,连果树根都露出来……”雨水敲着铁皮棚,像在为被糟践的山林敲丧钟。我听着听着,骨缝里那绵密的倦意更深了——这随时能冲垮家园的泥流,难道真是我们为了眼前这点好处,就得吞下的苦果?
我顶不爱出门。湿气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,更怕雨后山路,踩上去虚浮滑腻,仿佛整座山在脚下微颤,要吞人。阿公的絮叨又响起来,翻着账本,数着哪块坡又溜了泥,哪片林子叫虫蛀空了心,这些天又不能上山去。账本上的数字,也像吸饱了山里的湿气,模糊沉重。那裸露着一块块秃红土的山,是饭碗,是家,也是悬在头顶、不知何时倾泻的负担。我渴念清新的风,渴念那种能把骨头缝都吹开的清朗。
不知哪一年起——大约是那股子“林改”“生态修复”的风,真真吹透了闽中山坳——山的气息,悄没声地变了。
还是雨季。我回到三明乡下老屋。雨敲着新换的树脂瓦,声儿脆亮许多。推开窗,一股清气撞进怀里,不再是记忆里那沉滞裹着泥腥的湿闷。是……带着草木汁液鲜活的、微凉的,甚至有点甜丝丝的润,像无数新叶在雨里张开了肺。
好奇推着我走进了雨幕中。脚下山路,铺了碎石,夯得硬实,再不是当年滑腻的红泥鳅背。雨水顺着新修的沟渠流,清澈见底。山体被层层叠叠的绿裹着,不再是原始而杂乱的浓绿,而是经过科学规划的,由阔叶乔木撑起骨架,由经济灌木作衣,泼辣地固好林下水土的生态林。不过最抢眼的当属那新生的依山势铺开的竹海。少竹青翠逼眼,老竹筋骨苍劲,竹叶沙沙滤着雨滴。曾经狰狞裸露着的红土伤疤,被韧性的绿一针一线绣好了。
伸出手,指尖触到一片湿漉漉的竹叶,冰凉。雨丝拂面,竟觉轻柔。我大口呼吸,那饱胀着负氧离子的空气灌入胸腔,仿佛淤积多年的雾瘴湿浊都被冲荡一空。头一回,在这熟悉的雨季山林里,我尝到一种轻盈的甜蜜。
村里人讲,这叫“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”。课堂上、文件里宏大的词,此刻,具象成了脚底硬实的路,成了眼前泼洒的绿,成了鼻尖清甜的风,成了指尖微凉的叶……
阿公的旧账本,早换了新册子。上面记的,不再是采木场溜坡的土方、蛀空的木头,而是碳汇的钱、林下菌菇的收成、毛竹合作社的分红。山,还是那座山,却不再是压弯脊梁的担子,成了淌着绿金的“银行”。乡邻们成了护林员、竹编匠、生态农庄的掌柜。他们的笑,像雨后山涧蹦跳的水珠子,轻快,亮堂,却裹着红土地的踏实。昔时泥沼地,也可笑春风。
雨住了。薄薄的山岚从谷底漫上来,缠着青翠的峰峦,像给山披了层轻纱。夕阳的金,刺破云层,洒在湿漉漉的竹海上,碎金跳荡。远处,轻轻重重高高低低的鸟鸣,清音划破青岚,曳一道悠扬的弧。
我立在老屋前,望着这幅重生的“水墨”。山,依旧湿,绿意,依旧浓。但这湿,是生养万物的甘露;这片绿,是蓬勃生命的底色。它不再是我急着逃离的牢笼,成了能深深呼吸、安心落脚的窝。这画卷,不单是天地造化,更是无数双手,经年累月,一锄一铲,种下的“幸福景”。人不负青山,青山定不负人。绿水青山的守护,最终都沉进百姓舒展的眉头里,融进每一块稳固的红土中。
【作者系三明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(师范)学生;指导老师:林琳】